Thursday, February 7, 2008

我的四季 张洁

我 的 四 季
张洁



  生命如四季。
  春天,我在这片土地上,用我细瘦的胳膊,紧扶我锈钝的犁。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、石头,磕绊着我的犁头,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。我汗流颊背,四肢颤抖,恨不得立即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。我懂得我没有权力逃避,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给予我的责任。我无须问为什么,也无须想到有没有结果。我不应白白地去耗费时间,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,也不应自艾自怜命运怎么这样不济,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。我要做的是咬紧牙关,闷着脑袋,拼却全身的力气,压到我的犁头上去。我绝不企望找谁来代替,因为在这世界上,每个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。
  我怀着希望播种,那希望绝不比一个智者的希望更为谦卑。
  每天,我望着掩盖着我的种籽的那片土地,想像着它将发芽,生长,开花,结果。如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,期待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婴儿。我知道,人要是有期待,就能够奋力以赴。
  夏日,我曾因干旱,站在地头上,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,吹来载着雨滴的云朵。那是怎样的望眼欲穿、望眼欲穿呐!盼着,盼着,有风吹过来了,但那阵风强了一点,把那片载着雨滴的云朵吹了过去,吹到另一片土地上。我恨过,恨我不能一下子跳到天上,死死揪住那片云,求它给我一点雨。那是什么样的痴心妄想!我终于明白,这妄想如同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。于是,我不再妄想,我只能在我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上,寻找泉水。
  没有充分的准备,便急促地上路了。经过的艰辛自不必说,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,才发现没有盛水的容器。仅仅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,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惨痛的过失真的,那并非不能。让人真正痛心的是在这里,那并非不能。我顿足,我懊恼,我哭泣,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。可有什么用呢?再重新开始吧,这样浅显的经验却要付出加倍的代价来换取。不应该怨天尤人,会有一个时辰,留给我检点自己。
  我眼睁睁地看过,在无情的冰雹下,我那刚灌浆、远远没长成的谷穗,在细弱的稻杆上摇摇摆摆地挣扎,却无力挣脱生养它,却又牢牢地锁住它的大地,永远没有尝过成熟是什么滋味,便夭折了。
  我曾张开我的双臂,愿将我全身的皮肉,碾成一张大幕,为我的青苗遮挡狂风,暴雨,冰雹,......善良过分,就会变成糊涂和愚昧。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,即使它挡过这次灾难,也会在另一次灾难中沉没。
  秋天,我和别人一样收获。望着我那干瘪的谷粒,心里有一种又酸又苦的欢乐。但我并不因为我的谷粒比别人的干瘪便灰心丧气。我把它捧在手里,紧紧地贴近心窝,仿佛那是新诞生的一个自我。
 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,感叹我收获的微少,我却痴人一样地大笑。在这笑声里,我知道我已经成熟。我已有一种特别的量具,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。我的邻人不知与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。我已经爱过,恨过,哭泣过,体味过,彻悟过......细细想来,便知晴日多于阴雨,收获多于劳作。只要我认真地活过,无愧地付出过,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,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。
  到了冬日,那生命的黄昏,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?只隔着窗子,看飘落的雪花,落漠的田野,或是数点那光秃的树枝上的寒鸦?不,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,使屋子更加温暖;我可以冷静地检点自己:我为什么失败,我做错过什么,我欠别人什么......但愿别人只是欠我,那最后的日子,便会安心得多!
  再没有可能纠正已成为往事的过错。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。未来的四季属于另外一个新的生命。
  但我还是有事情好做,我要把这一切记录下来。人们无聊的时候,不妨读来解闷;恨我的人,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声:活该!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,刻薄的人也许会演绎出一把利剑,将我一条条地切割。但我相信,多数人将会理解,他们将公正地判断我所做过的一切。
  在生命的黄昏里,哀叹和寂寞的,将不会是我。

        转自《读者文摘》1984年第十二期